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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海山

記得2009年的某個溽夏午後,在神保町的明倫館裡,我從花之百名山這本書中第一次看到了鳥海山這個名字,由於書本主題的關係,我對這山除了開滿著奇花異草的這種印象之外,其餘一點概念都沒有。說來也奇怪,也許是因為這是我頭幾座認識的日本百名山,這座有著奇特名字卻從沒見過的山峰,總是會在我神遊日本的白日夢裡,以一付蓬萊仙島的模樣浮現在腦海中。

認識來自秋田的 T 君是三年前的事了,從他的口中我又再次聽到了神祕的鳥海山。T 君口中的鳥海山,是一座美麗的童年之山。T 君的奶奶家就在鳥海山腳下的象瀉,他說小時候看著這座山有一個夢想就是去山頂看日本海的夕陽。如同我現在認識的 T 君一般,幼年的他也不是一個喜歡登山的傢伙,因此這個夢想直到二十幾歲了也還沒實現。不過,現在的他卻是一個沉迷於植物世界的怪胎,所以他現在的夢想反而是想爬上鳥海山去看一種只生在山頂的無心菜屬植物 (Arenia L.),鳥海無心菜 (Arenaria merckioides var. chokaiensis)

2015年的夏天,我申請到日本交流協會的補助,在日本研習兩個月。趁此機會,T 君帶我去他的家鄉-秋田縣拜訪一週。知道我喜歡登山,所以他安排了鳥海山之旅,當然他也是想順便一圓今時與兒時的夢。

鳥海山,到底為什麼會有一個這麼奇怪的名字呢?雖然隨著對日本山岳的認識慢慢多了,發現日本列島上其實還有許多奇怪的山名,但是自己對於這個山名的執著卻也是出乎意料的深。遺憾的是,儘管做了些功課,卻只發現鳥海山的由來似乎眾說紛紜,一說與平安時代當地的武將安倍宗任 (又稱鳥海三郎) 有關,亦有說法指出與愛奴族的語言有關,是「太陽」或是「我們的山」的意思。

不過也是做了功課之後,才發現鳥海山真正的古怪精神,原來是展現在名字之外的其他方面上。首先,其實「鳥海山」是數個山峰的總稱,並不是單指一座山,山區內的山峰各有名字,像是最高點所在的山峰稱為「新山」。而鳥海山雖然現在是休火山,但是歷史上曾多次爆發,由於噴發地點不同,且噴發後的火山丘經歷了不同程度的崩塌與侵蝕,因而產生了出現於山頂的這一系列山峰,以及山腰上多樣的火山地貌,像是外輪山 (caldera) 和熔岩平原等等。事實上,這也是我第一次攀登所謂的「外輪山」,外輪山是日語,中文維基百科的翻譯是「破火山口」,這是一種比較特殊的火山口,通常是由於火山錐頂部因失去地下熔岩的支撐崩塌而形成的。當自己奮力攀上陡峭的外輪時,站在最高點七高山上,一側是茵藍的日本海以及優美的象瀉海岸線,而另一側則是突兀卻雄偉的外輪與中央火山椎 (新山),心裡真的充滿驚奇。在臺灣,除了陽明山之外,並沒有火山可以爬,反而在日本有機會接觸許多壯麗的火山,也因此多學習了許多和火山的知識,也不外乎是一種奇妙的緣分。

文化上,鳥海山自古以來就是大和民族神道教信仰中的靈峰,不僅被視為是保佑農業與工商業之神宇迦之御魂神 (亦稱大物忌神) 的化身,也是守護古代生活於北境的大和民族的神山。在鳥海山區至高點以及山腳皆建有供奉大物忌神的神社,是重要的文化遺產。在古時,鳥海山也是神道教山行修練者選定的修驗道之一,藉由攀登鳥海山來實踐靈修,被稱為鳥海修驗。二戰期間,大日本帝國海軍中亦有一艘以鳥海山命名的重巡洋艦,艦上供奉的神社便是從大物忌神社分祀出來的。(ref. 維基百科:鳥海號重巡洋艦 )

其實,當時和 T 君去爬鳥海山的時候並不知道這麼多,不知道原來我們短暫山旅中的一步步,都是踏在如此悠遠的文化地景之上。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鳥海山上多樣且美麗的高山植物相,才是讓我們走入山中的理由。

儘管已是七月初夏了,但是山頂的陡坡上卻仍積著一片片尚未化盡的春雪。沒有料到這種狀況的自己,一踏上雪坡就覺得腳上的登山鞋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摩擦力,走得膽戰心驚,跌跌撞撞。但是相反地,登山經驗比我少很多的 T 君,卻健步如飛,遙遙領先在我前頭。他笑笑地說,從小就走雪走習慣了。我想起,他總是跟我說秋田縣最有名的不是狗,是雪和美人。

我們在靠近火山頂的裸岩區,找到了一叢一叢散生在火山岩塊上的鳥海無心菜,身形嬌小,開著潔白小花的她,是山形縣許多中小學校徽的靈感來源。由於鳥海山是日本降雪量最大的地區之一,不畏風雪長年棲息在山頂的鳥海無心菜,因而成為了莘莘學子康健自強的精神象徵。我在一旁看著 T 君興奮地拍照和與花合照,儘管他跟我解釋過這鳥海名花的故事,但我卻沒有和他一般高昂的興致,直到下山時他又跟我提起鳥海無心菜的近緣種是生長於北海道知床半島雌阿寒岳的雌阿寒無心菜,我才後悔起怎麼沒跟著 T 君一起在山上多拍點照。遠在北海道北方的知床和東北地方的秋田,想隔幾百里,是怎樣的歷史和機會串聯起了兩地高山上無心菜的血緣,實在太令人好奇和覺得神奇了!巧合的是,最近在美國新罕默夏州的華盛頓山山頂,也發現了北美高山特產的無心菜,當時心中馬上聯想到鳥海無心菜的模樣,看著它們大同小異的可愛外表,心中不禁莞爾。

被 T 君埋怨是雨神的我,同樣也再次在鳥海修驗中展現了實力。也因此 T 君的夢想只完成了一半,因為日落日本海的夢想在天氣不佳的情況下實在太勉強了。不過,境隨心轉,當我們發現大物忌神社賣店居然有販賣Asahi生啤時,馬上就興高采烈地點了兩杯狂飲,帶著熱燙燙的雙頰,我們趁著一股微醺準備攻頂新山。路程不長,卻是一路險攀在巨巖上以及強勁的山嵐中,酒意讓我們比平常多了些豪邁情緒,走丟了路徑就逕自開路,直至山頂。

終於站上新山頂時,視野一下子開闊了起來,我看見遠方天際灰濛雲層中,夕陽金暉隱隱跳動著,而寬闊的日本海好像一片寧靜的紫絨,忽遠忽近地擺盪在腳下。我突然有一種像是被鳥海山托著緩緩前行的錯覺,又好像得到了鳥海山的應許,我打直了雙手,以為是隻鳥,在準備振翅前,心裡浮現了一個聲音,從今以後,我也許可以不再是我了。

為什麼當時自己的腦海中會浮現出這句話我至今仍未認真思考過。

只是,知道的是,如同當初第一次見到鳥海山這個名詞一般,

這個回憶雖然令人不解,卻仍被自己深深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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